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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之北,西方之東

身處美國傳統南方之北境,近大西洋之美國東岸,萊利(Raleigh)是位在北卡羅萊納州(North Carolina)的濕暖南方小城。安靜的小城在1950年代被涵蓋在研究三角園區(Research Triangle Park)內,逐漸轉型成美國的研究重鎮。三角園區以三間研究型大學為基礎,分別為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North Carolina State University)、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與北卡基督山分校(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at Chapel Hill),更吸引研究機構與大型企業進駐,包含SAS Institute, Red Hat, Renovo, Cisco Systems, Dell EMC等。

但問起一般美國人對北卡的印象,仍舊與傳統南方、菸草與棉花緊緊連在一起。曾經是美國棉花帶(Cotton Belt)的一部分,直到1865年南北戰爭結束,北卡州內的36萬的美國黑奴才獲得自由。蓄奴制度與南方邦聯(the Confederate States of America)的歷史緊緊糾纏,直到現在跟美國的朋友談話,南方邦聯仍是一個很重要的參考點。不論是飲食、口音、選區制度、白人至上主義、恐攻,談到後面,最後都不免提到這段150年前的歷史對現在政治與文化層面的影響,特別在區域與種族分布相關的議題上。從傑利蠑螈(Gerrymandering) 對黑白族群選區的操弄,到南方邦聯旗(Confederate flags)引發的政治敏感,仍可見這段黑人與白人對立的歷史對現在美國社會的殘影。

1887年,北卡州立大學的前身在萊利成立。身為捐地大學(land-grand university),即興學土地為聯邦所贈。不意外地,創校之初的學院為農業與機械藝術學院( Agriculture and Mechanic Arts)。機械藝術相當於今日的工程專業領域,農業與工程為當時戰後重建之急需,讓我想起大學念的成功大學,興學之初也是從工學院開始。而從民生的觀點來說,如比較不急的設計學院(College of Design),也是我念博士的學院,直到二次大戰結束後的1948年才創始。這間學校著名的科系有統計(本校的統計大樓冠名SAS)、電腦科學(吸引許多印度與中國學生來就學)與織品領域。因為北卡與棉花及織品的緊密關係,2013年落成、造價一億多美金的新學校圖書館Hunt Library,整體造型便是一具巨大的織布機。身為州立大學,本地學生學費是外州學生的一半。令人好奇的是,人口佔北卡22%的黑人,就讀相對優惠的州立大學的比例如何呢?統計顯示,在接近四萬學生的本校中,黑人學生的比例佔6%,只比5%的亞洲人多一些,而74%為白人。階級流動與第一代大學生(家族中第一位進入大學就讀者)在這裡是重要的議題,畢竟許多人相信教育是改善生活的重要途徑。在美國這個許多人相信菁英體制(meritocracy)的地方,階級流動真的成功了嗎?北卡州立大學實施積極平權措施 (affirmative action),也就是對於弱勢族群提供入學錄取偏好與保障。但同樣的措施卻在2018年的哈佛招生歧視官司中遭到挑戰。亞裔學生代表認為此舉違反了憲法第十四項修正法案(14th Amendment),即所有公民應受相同保護。亞裔學生認為實施「反向歧視」,即優惠少數族群,有違此法案的精神。但哈佛校方的論點是,若非如此,相對弱勢的西班牙裔與黑人在該校的比例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高,主張表面的平權,實際上損傷了校園多元性。同樣實施民主制度的台灣,對於這些議題並不陌生。階級流動與保障名額的議題,對整個社會的族群流動有深遠的影響,而受教育的機會與權利,更是個人在社會上競爭力的根本。過去幾個月身處在美國的傳統南方,跟不同族群的人交流,對於政策對社會結構的影響有切身的感受。

另一個跟族群有關的觀察是本校的外國留學生。除了之前提過的中國與印度留學生人數眾多之外,韓國、中亞、東南亞與南美的人數也不少。偶爾也會遇到俄羅斯、非洲與歐洲人。遇到幾位伊朗、埃及、泰國的同學,他們的留學經費由國家資助,有的從大學部念到博士,將近十年的學費與生活費都由國家支出,條件是他們學成後必須返國相同的年數。他們的政府以國家的力量,傾力栽培年輕的菁英學生,來確保國家的人才來源與競爭力,充滿魄力與遠見。另一方面,近年在研討會與國外學術場合,少見日本的留學生與國際學者。根據非正式觀察,他們的博士生傾向在國內完成學業,也因此減少了參與國際學術交流的機會。反觀韓國學生日益增多,且我遇到的韓國學生皆充滿拚勁,並常與其他韓國學生合作,團結力量共同研究與發表論文。日韓留學生的消長之間,幾乎可以預見兩國未來在國際學術領域上的競爭差異。另外,我的同學中有多位從伊朗來唸建築的學生。他們有些從國內頂尖大學德黑蘭大學畢業,來此唸碩士與博士。然而因為美國與伊朗的關係緊張,他們對於是否能順利完成學業或畢業後在美國就業,不免焦慮。有個同學跟我說,他其實已經在伊朗拿到博士學位,之後又在美國攻讀碩士。畢業後本來有擔任美國教職的機會,卻在最後一刻被取消,為了留在美國只好再唸一個博士。也有在暑假回去伊朗的同學,擔心回來時被拒入境。美國是個夢想之地,我聊過的同學皆希望畢業後能留下來工作,但同時又對栽培自己的國家有責任感,希望能為故鄉做一些事。這兩股力量的拉扯,以及國與國的政治關係,是不少留學生要思考與面對的現實。

談到美國高等教育,頂尖大學中私立學校普遍領先公立學校。例如:2018年的QS頂尖大學排名中,11所美國私立大學排在全球前20名,而在美國公立大學中排名最高的密西根大學(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排在全球第22名。所以我就讀的州立(公立)大學,品質是否比私立大學差呢?因為沒唸過美國私立大學,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即使唸過,也絕對是個很難有客觀比較的問題,畢竟品質的指標如何訂定,各院,各系,各課程,各老師之間的差異,要概括到校的層級,絕對是困難的。但有些有意思的觀點可以參考跟思考。美國今年三月通過一項行政命令,目的在於使美國的高等教育更負擔得起、更透明化與更擔起應負的責任。這引發了一個爭議,即高等教育審視的單位應當為何?是校級、院級、系級、還是學程(有些系會有多種學程)?當學生在選擇校系時,例如:希望知道自己投入的學費會得到甚麼教育品質?未來的出入是否值得投資某個學位?該參考的是甚麼呢?美國政府參議院的教育委員會主席提出了一個架構,即以「學程」(program) 作為教育指標的參考單位。目前聯邦政府採用的參考單位是「學院」(college),例如:若某個學院的學生貸款未償還率高於某個比例,該院便會被縮減聯邦補助款。然而學院之內的各學程的學貸償還率存在差異,相較之下學程是更精細與精準的劃分。另一個重要的議題是某個學位(學位的頒發原則上跟學程連在一起)是否值得付出昂貴的學費?美國學貸在過去十年內增加了三倍,今年的統計是有學貸者大約佔了美國人口的四分之一,平均各扛了3萬7千美元的債務。公立學校的外州學生平均每年學費約為2萬4千美元,私立學校為3萬2千美元。難怪今年角逐美國總統的候選人皆將學費列為重要政策。台灣的學費相較美國低廉許多,但並不意味著教育品質必然遜色。德國的高等教育不收學費,只收雜費。然而在兩個極端之間,學費會如何影響高等教育?一位在美國跟德國都當過教授的美國人提到,德國因為學生負擔的教育成本很低,所以學生的學習動機跟出席率普遍而言比美國學生差,且有近三分之一的大學生在完成學位前即離開學校。只有28.6%的25-64歲的德國人有大學學位,相較於美國的46.4%。他還抱怨在德國上課的硬體環境老舊,且在治校政策上處處受政府的箝制。這部分我們並不陌生,台灣的公立學校在某個程度上必須配合政府的政策,畢竟主要的財源來自政府,即納稅人所負擔的經費。另一個跟權利義務對等有關的影響是,德國雖然高等教育是公部門主導,但教授受到德國憲法中對於學術自由的保障,仍可以進行自由的言論發表。然而這位教授提到,美國的公立學校教授,相較於德國在言論自由上保障較小(這部分需要查證),即使終生職(tenure)制度提供了美國教授重要的保障。故若缺乏私立學校給予教授的自由,會大大降低美國的學術競爭力。亦即,要拿政府的錢又不受政府的管控,是很困難的。他認為美國的私立學校因為財務獨立,相較之下可以自由發展自己的特色,吸引優秀的教授與認同其治學理念的學生,才能在國際學術表現上如此出色。故理論上在高學費政策下每間學校的財源充足,能在軟硬體上提供更好的服務,且有獨立財源能發展特色作出區隔。當然這樣的簡化結論,不見得大家都能認同。然而每個制度皆有利弊。德國的免學費制度令許多人羨慕,但也必須有相關配套措施,例如學術與技職體系分流,才能讓想唸與適合唸大學的人唸大學,其他人可成為某個領域的專業人士。且在唸大學前有13年的充分國民教育,不須應付升學考試,讓國民有機會自由探索志趣,才能適才適性,減少浪費高等教育資源。這些是學費之外的重要國家政策,環環相扣,難以過度簡化。

那麼北卡州立大學提供了好的教育品質嗎?我的經驗是很好的。撇除冰冷的數字與排名,這裡有著很棒的大學教育環境。學校的硬體設施極佳,兩個室內游泳池,免費的多線通勤公車,完善的支援體系(電腦設備、軟體、健身中心、圖書館、食堂、技術人員、行政人員),大量的討論與自修空間,蔥鬱美麗的校園。我上過小、中、大的班級,約為10、20、50人,課程品質都很好。老師不僅專業,且善用各種軟硬體,確保大家能有效地吸收課程內容。小班課程中有許多討論跟工作坊,中型班級會分小組討論與發表,大型課程有課堂討論與課後在Moodle平台上的作業。教學很注重個人差異,小班與中班課程裡,老師會根據個人的強項與弱項給予個別的教學與補充,對作業更是給予仔細建議、幾乎到了家教等級的細膩教學。大型課程則善用教學平台進行小考、教材補充與課後輔導,讓每個學生都必須做課前準備,以及有機會在課後交流。能做到如此完善的教學,一方面老師的準備功夫都很足夠,包含教材與作業都精心設計,另一方面是美國大學教授普遍教2-3門課,有些只教1門課兩個班,有行政職者教學負擔更少。畢竟除了教學外,教授仍需做研究,且不少負有行政職。這樣的生師比與課程負擔,遠優於台灣的高等教育。另外,學生也非常投入與用功,畢竟繳了昂貴的學費。我們會組成讀書小組,在作業與考試準備上互相幫助,善用團結的力量。我記得在統計課程的期中考後,老師照例在發回考卷後公布這次考試的平均數、中位數、與標準差。在滿分100分中,全班約50人的中位數是92分。考試並不容易,有不少陷阱題,錯3題便會低於中位數。只能說大家真的很努力啊!作業部分,修習的方法論大約隔週要上傳一份自訂題目的單元大綱或草稿,同時每個同學要帶領全班進行一次主題討論與簡報,再加兩個方法論的評論文章,期末海報發表,以及一份期末總結報告,中間穿插上課、工作坊、邀請講者演講與同學互評。如此多的作業量,教授還能對10個學生,不同題目的每次作業、發表、討論給予個別的評論與建議,例如:在網路平台上針對文章的某些段落寫下詳細的建議。光想像就頭皮發麻,但也對老師的敬業感到敬佩。在這樣的學習氣氛下,每天都學到新東西。第一學期我幾乎每週到寫作中心(writing center)報到。這是學校提供的免費寫作輔導,不僅外國學生,本國學生也常利用。因為太常去了,一學期下來幾乎跟每位輔導員都認識了。下學期則常去創客空間(Maker Space)報到,參加各種免費的科技工作坊,如AR、VR、Arduino,智慧織品,以及軟體,如Tableau 與digital clay的入門工作坊。這些輔導員跟工作坊帶領者都非常專業,每次的經驗都很美好。觀察了一下,發現他們常用Shadowing的技巧,也就是在資深輔導員或工作坊主持人帶領時,會有菜鳥在旁全程實習。甚至在正式課堂上課時,也常有其他未來可能教類似課程的教授或學員,靜靜地在角落旁聽。實習機制提供了很有效的經驗傳承,大量的時間投入與人才培養讓品質與人才永續能獲得保障。

這裡的教學強調思辨與獨立思考,鼓勵大家提出自己的觀點並展現對各個議題的態度,畢竟很少有事物是有標準答案的(統計裡的數學除外)。也鼓勵同學上課時互動討論,隨時問問題。例如:我的同學不僅來自不同國家,也來自不同領域(建築、平面、產品、環境、工程、歷史),討論時的火花十分精采。從同學身上學到的不亞於從老師身上學到的,畢竟許多同學都有多年的工作與教學經驗。老師們一般都極有技巧地帶領課程,尊重不同的觀點,營造一個大家能盡情問問題與討論的環境。例如:統計課老師有個10秒法則,也就是根據研究,我們從一個思考模式切換到另一個思考模式約需要10秒的轉換時間。所以她每次問目前為止有甚麼問題嗎?之後都會停頓10秒。個人覺得這個小技巧在教學上非常受用,也成功讓班上學生問出許多以為只有自己不懂的問題。另一個例子是在英文發音課程,許多同學一開始是不主動開口的。但隨著老師帶領,逐漸營造充滿安全感的上課環境,許多原本不太開口的學生開始變得不怕開口,同學與老師以及同學之間的互動讓每次上課都充滿歡笑與活力。我個人很享受這門課,但同時思考為何老師能讓這些原本似乎寡言內向的外國學生開始滔滔不絕?我發現秘訣在於讚美、鼓勵、安心。老師會提供必要的回饋,例如:指正我們發音或文法的錯誤,但在糾正之前會先讚美做得好的部分,給大家信心跟鼓勵,漸漸地讓大家不怕犯錯。她說,根據心理學研究,要營造一個正向的學習環境,鼓勵與指正的比例約為5:1。我個人覺得這個比例有點太高,對孩童或許需要,但對大學生而言3:1 或2:1應該足夠。且發現老師與寫作中心的輔導員皆善用三明治回饋技巧,也就是正、負、正,把批評的言論夾在兩個正向的鼓勵之中,且總會提供建設性的回饋。一學期下來,看到同學們的轉變,從被動學習到熱情投入,感受到良師啟發學生潛力的力量。發現即使課程很重、要學的東西很多,若有良師一步步地啟發與帶領,也能在痛苦程度很小的狀態下學到大量的知識並建立自己的觀點。而往往,會驚訝地發現學習的過程不僅沒甚麼痛苦,還很令人享受。

我不知道是否因為年紀的關係,還是正在學的東西是自己很想學的,或是有良師的帶領,所以越來越能享受學習的快樂。確定的是,能當一個全職學生是件無比幸運的事。有時看到打兩份工的面容憔悴同學,不禁要謝謝美國與台灣政府一起出錢又出力的Fulbright Program,讓我能專心當個學生。

Managing editor: Chih-Hsuan Tsao 曹芷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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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i-Chun Liu 劉美均

Mei-Chun Liu 劉美均

Meichun Liu is a 3rd year Ph.D. student in design at North Carolina State University and a Fulbright Graduate Study Grant recipient. She received her bachelor's degree in Taiwan and master's degrees in Canada, both in industrial design, and founded her design firm Wolkeland Design in 2010. As a design practitioner over the last 18 years and professor for 6 years, Meichun has worked on numerous projects, mostly IT products but also a number of handicraft-inspired designs. Her research interests lie in the area of adaptive design and augmented artifacts in a complex system. Emergent technologies have created a new genre of artifacts that blur the boundaries between physical and digital, thereby generating design opportunities across disciplinary boundaries and new types of human-machine interaction. Her research adopts the approach of ABMS to study the emergent behaviors of agents in a complex syst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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