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今年二月底,我帶著自己的研究題目「分析時基媒體藝術保存維護在紐約市的專業合作網絡」(Collaborative Network Analysis of Time-based Media Conservation Professions in the NYC),啟程前往紐約市曼哈頓。在這項訪問計畫裡,我將進駐兩所體制架構截然不同但在西方數位文化資產保存領域的理論與實踐均有獨特且卓越貢獻的藝術機構,分別是現代藝術博物館(Museum of Modern Art,MoMA)以及新博物館(New Museum)轄下的分支組織根莖網(Rhizome)。這趟訪問旅行,我不僅僅是科技藝術典藏基礎計畫的主持人及獨立研究者,透過踏查這兩個機構的保存工作來拓展自身專業,同時肩負傅爾布萊特訪問學者的文化交流使命。


我一直相信環境帶給一個人的啟發無法被純粹的文字或影像取代。在抵達MoMA的第一週,與同事們的交流互動,讓我深刻地體會到美國與台灣兩地的差異。我開始重視生活與工作之間的平衡,這也成為在專業學習、文化交流以外的第三個目標。我一再告訴自己:我要成為一位紐約客(New Yorker)!

位於第五大道與42街的Bryant Park公園,7-9月暑假期間經常舉辦免費的表演與電影放映活動

「This is New York!」:移民、遊民、異鄉人

「這裡是紐約呀!」這句幾乎是我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不尋常的人事物,人們面面相覷後,總會有某人率先喊出的一句話。例如:對不守規矩的車輛猛拍車門的情侶、疑似因為嗑藥過度而在車道中間搖晃躺下的女子、早晨突然闖進洗衣店劫走小費且持續抱怨的中年男子、在咖啡廳遇到隨身攜帶扳手工具以備不時之需的大叔等等。更不用說在全世界歷史最悠久的紐約地鐵系統中,總是會遇到各種樣態的遊民們。我終於能夠想像,為什麼蝙蝠俠所在的高譚市是以紐約為原型,為什麼電玩遊戲《俠盜獵車手》的街頭總是會聽到路人的喃喃自語,因為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場景。

預計前往MoMA報到的日子因為一起發生在美術館內的刺傷事件而延後,起初讓我感到些許的害怕與擔心。但是想到紐約市有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前來尋夢或被迫離開家鄉並安置此處,大量且繁多的語言、文化和生存壓力的碰撞,必然導致個體必須承受極大精神壓力這是在紐約生存的重要課題。在這半年的生活中,咖啡廳、散步、慢跑、公園、戶外免費表演、圖書館資源、健身及瑜伽課程等活動,已經成為我實踐紐約客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2022年6月26日,紐約舉辦盛大的同志遊行(NYC Pride March),我和台灣的留學生一起到場同慶

美術館巨擎MoMA:盡善盡美的保存日常 

我在MoMA和Rhizome這兩個駐館機構所學到的重要經驗,大致可以總結如下:專業分工及財政結構對於數位文化資產保存的影響,並不亞於在實務現場中,個別保存維護人員/修護師對保存方針的判斷與執行。這不僅僅是由於時基媒體藝術(Time-base Media Art)與原生數位文化資產(Born-digital heritage)領域的保存維護研究,至今在全世界仍是一個極為新穎的領域,其理論與實踐基礎尚在發展;也由於所處理的對象為科技物,經費的多寡往往會直接影響完成多少成果。恰好這次訪問的兩所機構,可以說是分別處在藝術領域的兩個端點:前者是由豐沛基金與財團經營的藝術精英市場代表,後者則是以開放社群分享精神為基礎的草根團隊。

兩名MoMA媒體修復師Lia(左)與Amy(右)在影音工作站準備工作坊

MoMA的藝術品保存維護團隊,總共分為紙質、相片、繪畫、物件、科學分析及媒體六大類別,約莫有12名正職人員、以及4名至6名的Fellow與實習生。我所隸屬的媒體保存研究室,便包含了3名正職人員以及1名實習生(相比之下,整個Rhizome機構僅有5名成員及1名專職保存人員兼工程師)。進入研究室後,我主要的工作是處理媒體藝術品(通常是處理一個數位檔案)的接收、存取、影音狀況檢視、製作封包檔、分析作品展出需求,以及準備展覽籌備。從MoMA嶄新的影音檢視設備、工作站的設計、和對檔案完整性的檢核設定,我都能夠深刻地感受到,這邊對待每一件藝術作品的細心及嚴謹之態度。在執行工作的過程中,經常有策展人、登錄人員與展示技術人員介入其中,而透過電子郵件及藏品與館務管理系統,不同部門的專責人員也被整合在一起,共同為藝術作品的永續保存和呈現做出最佳的準備與決策。這與我先前在國內大型美術館中,各個組室幾乎是獨立運作的經驗十分不同。反覆推敲琢磨後,我發現MoMA各個策展人對於自己所提議購藏的典藏品,負有相對應的保管與研究責任,因此很自然地以策展人為核心,推動館內不同部門組成臨時團隊完成美術館的工作。

受到COVID-19疫情的影響,訪問時MoMA辦公室依然採取分批進出辦公室的政策,幾乎沒有全員到齊的時候。而只要有一人居家上班,團隊便會採取線上會議的方式討論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參與了錄像藝術之父白南準(1932年-2006年)的經典作品《Zen for TV(電視禪)》的展出籌備。白南準這件作品是更動映像管電視的內部機械結構來產生影像(非單純透過播放器播放影像),由於這類涉及類比影像時代機器的作品在台灣相對稀少,再加上先前就曾以此作品為例,發表探討媒體藝術作品之版本與版次差異的報告,對於現在竟然能夠親身參與到相關的保存工作,我自然感到無比地興奮!在這項工作中,我遇到了在紐約許多美術館活躍的國寶級工程師Maurice,並花了兩天的時間檢視與調整MoMA三台來自不同背景但都是為了該作品準備的老電視。Maurice邀請我一起把最後選定的電視打開,將電路板與元件卸下,藉由觀看白南準過去與其他藝廊活動時留下的紀錄手稿,將作品調整成能夠兼顧鑑賞與呈現藝術家意圖的影像樣貌。在這個過程中,策展人也會積極參與介入,並指定影像所需呈現的質感、亮度。隨後我們記錄下旋鈕所在的參數,接著交付給展務人員丈量展台所需尺寸,並將作品運至展場。

我和實習生Sasha在一旁,與長期和MoMA合作的電視技術人員共同檢視白南準的《Zen for TV》
把電視背後打開後,可以見到現在已經不再生產的映像管電視電路板及陰極射線等裝置

網路藝術保存單位Rhizome:擁抱數位多變,廣邀社群參與

在經過三個月的MoMA訪問後,我轉到Rhziome這個僅有5名員工且其中2名員工長期採取遠距工作的獨立藝術單位。帶領我的保存主管Dragan,便是採取遠距工作的員工之一。在問到他為何不前來紐約辦公室工作時,他回憶起許多年前接下這份工作時,女兒曾經問他:「爸爸,我去美國讀書會被槍殺嗎?」這讓他立即決定要以遠距辦公的方式接下工作。而事實也證明,擅長以「網路」作為藝術實踐場域的Rhizome,直接把網路作為辦公地點也是相當合理的事情。這也導致我在Rhizome的三個月裡,其實有近8成的時間都是在家中、咖啡廳等地方遠距工作。

在Rhizome的每一場會議,都要配合在德國與在洛杉磯的同事,因此全數都是線上進行
而所有的工作記錄都井然有序地透過Notion平台完成,這也包含我(YC)和主管(DE)的會議記錄與工作進度

由於我同時擁有Wikidata與鏈結資料處理的經驗,Rhizome長期經營網路藝術資料庫Artbase及其保存策略,便成為我特別感興趣的事情。實際上,在媒體藝術保存領域中,軟體與網路藝術被視為是最為複雜且困難的媒介,因此我相當好奇這所看似與學院保存專業毫無關係的藝術機構,如何正面直球挑戰這項難解的課題。最終,我在他們不被傳統保存倫理束縛的思維中找到了答案。Rhizome是由作品的創造者、工程師、及對網路文化有熱忱的一群Geek共同維護,因此他們更像是一群電子遊戲愛好者。相較於MoMA將保存專業歸類為對內的、學院的、在牆內的細心照料,Rhizome則把作品保存視為是去牆的、社群的、向外號召的工作,並且容許錯誤的發生——這或許和他們所關注的藝術類型有著直接的關係。以Rhizome的理念來說,唯有純粹存在於數位網路環境中的作品才堪稱為數位藝術。在這三個月裡,我不僅僅是學習到Rhizome的工作方法與態度,也做出了一些優化Artbase資料庫的貢獻,這為回台繼續從事網路藝術保存及資料庫建置打下了合作基礎。

由於Rhizome的一位同事即將離職,正巧其他同事也來到紐約,留下這張非常少有的Rhizome團隊聚餐大合照

有關台美的那些對話和時刻

無論是在MoMA或是Rhizome,我有許多能夠和同事們交流、分享台灣各種事情的機會,這包括向他們解釋台灣的博物館生態是以政府為主導,因此行政與財務的架構與國外十分不同,並影響了保存專業的發展和典藏品們的命運。同時,我也有機會解釋中國與台灣的關係——特別是在美國眾議院議長南西·裴洛西(Nancy Pelosi)參訪台灣時,同事們大多對於中國武力犯台的可能性表達關切,而平時不太涉略政治的我,則從過去在島內的視野,對比海外媒體的消息落差來闡述自己的想法。不過,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在這期間所遇到的人們(例如工作同事、健身房會員、路上想和我聊天的人等),他們都知道台灣,且許多是因為台灣在疫情爆發前期的防疫成果,這不免讓我為身為台灣人感到驕傲。

我協助MoMA舉辦工作坊,將某件作品的展示副本膠卷製作成紀念品

結語

在這半年發生了太多重要的事情,讓我更了解自己並有更多的成長機會。包含:在享受下午公園陽光時,許多重要證件連同背包被扒走,以及隨之而來的報案、申請護照等等經驗;恰逢美國最高法院關於墮胎的裁定,與民眾一同參與抗議;與友人前往DC旅遊,從美國歷史博物館和國家檔案館的展場文獻中,認識到美國建國的初衷和精神;以及這一路以來面對自身矛盾與價值衝突的過程。此篇回顧寫在為期近半年在美傅爾布萊特訪問的尾聲,我能夠很肯定地說:我不僅僅拓展了自己的專業領域,得到了不曾想像過的體悟,並超越了過去在台灣獲得的經驗。我無比感激傅爾布萊特基金會給予每一位學人如此珍貴的機會。

Managing Editor: Tsai-Jen Wu 吳采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