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國家、2 座城市、12 座博物館、43 場活動、93 個日夜，以及無數個意識差異及挑戰的瞬間。
因著自身對文化平權議題的關注，以及個人研究的延續，筆者於 2022 年申請「傅爾布萊特—臺灣文化部藝文專業人才獎助計畫」（以下簡稱 Fulbright Taiwan），並很幸運地於 2023 年 9 月至 12 月在位於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Washington, D.C.，以下簡稱 D.C.）的史密森尼學會（Smithsonian Institution），與赫胥宏博物館和雕塑花園（Hirshhorn Museum and Sculpture Garden，以下簡稱Hirshhorn）及史密森尼美國藝術博物館（Smithsonian American Art Museum，以下簡稱 SAAM）合作，進行 3 個月的主題研究「探索視覺藝術美術館促進近用的多元方式」（Exploring Hybrid Ways for Improving Accessibility in Visual Art Museums）。
Fulbright × SAAM Scholars Program：進入一個把「研究」當成日常的機構
史密森尼學會成立於 1846 年，由英國科學家詹姆士．史密森（James Smithson）的遺贈促成，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博物館、教育與研究綜合體之一。學會內共包含21座博物館與畫廊、14個教育與研究中心，以及美國國家動物園（National Zoo），遍布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與其他地區，其典藏規模極為龐大，共計約有超過1.5億件藏品，涵蓋藝術品、歷史文物、自然史標本……等多類型資源，並透過研究與公開展覽向大眾開放（註1）。
由於史密森尼學會與傅爾布萊特基金會（Fulbright Foundation）為長期合作關係，在獲得本次獎助機會後，我得以加入史密森尼學會旗下的美國藝術博物館的研究與學者中心（Research and Scholars Center）（註2），成為SAAM Scholars Program裡的「史密森尼－傅爾布萊特訪問學人」（Smithsonian-Fulbright Fellow），並於研究期間，獲得Marina Isgro（Hirshhorn媒體與表演藝術副策展人）及Saisha Grayson（SAAM時基媒體策展人）兩位機構策展人之聯合專業指導。
SAAM Scholars Program這項超過 50 年歷史的學人計畫，提供的不只是研究資金與典藏調閱權限，更是一整套支持研究者成長的制度與社群，該機構以培養專業學術工作者為核心，在制度設計上展現高度縝密的規畫與實踐，從藝術史專業領域的分享、邀請過往參與計畫的研究學者的成果發表、博物館經營的Know How講座，到針對研究文章發表投稿的訣竅、應徵履歷的書寫……等等，皆有相當豐富及用心的安排。學人擁有研究空間以及自己的研究座位，透過每週不定期活動及聚會，不僅彼此督促，也能夠有機會和社群夥伴們經常互動交流。
研究與學者中心於市中心有一層研究區域，內部除了辦公室之外，另為每位研究學人規劃個人研究座位，另有小型會議室、茶水間、交誼空間、影印室……等。
被邀請加入 Scholars Program 之後，我開始與2023–2024 年度的研究學人社群密集互動。這個社群的成員背景非常多元，有專注於美國藝術史的學者，也有長期研究博物館制度、文化政策或視覺文化的研究者。計畫期間安排的活動，橫跨學術與非學術層面，包括：研究分享會、專題發表、讀書討論、寫作工作坊，以及針對博物館實務議題的討論與實地參訪。學術計畫主任 Amelia Goerlitz 與專員 Stacy Weiland 積極營造一種「研究可以被討論、被質疑、也被支持」的社群氛圍。在這裡，研究不只是個人工作，而是一種可以被反覆交流與修正的過程。我在向機構報到之後，便被安排向研究學人社群的夥伴們介紹我的研究計畫，而大家也會很熱情的即時分享一些研究文獻、可以訪談的對象，以及他們過往有印象的相關討論，讓我能夠在短時間之內，很快地開啟田野調查與深度訪談的研究工作。
每週不定期線上或實體參與學人們的研究分享、討論，以及參與各式研究專業培訓工作坊。詹話字攝影。
成為「史密森尼學會的一份子」：研究不只在展場，也在制度與日常裡
加入這個計畫，即成為史密森尼學會的一份子。在開始的第一個月內，我必須完成多項新人訓練課程，包括：資安訓練、Covid-19 健康意識培訓、圖書館借閱與線上資料庫的使用……等，確保在研究期間能遵守機構規範、合理運用資源，並在遇到問題時，知道可以向哪個單位尋求協助。這些看似行政性的流程，實際上讓我深刻感受到：在史密森尼學會從事研究，是一種被制度正式承認、並由組織結構所支持的專業角色。身為研究學人，我可以依據研究需求調閱任一典藏庫內的藝術作品或文獻資料，借閱圖書館的數位或實體書籍。我曾陪同藝術史研究者前往鄰近的National Gallery of Art的典藏庫，調閱一系列日本藝術家的攝影作品，近距離觀察作品細節，並聽取館方人員分享作品保存與典藏過程中的經驗。這些對話本身，都可視為藝術史研究過程中，相當重要的材料與經驗。
史密森尼學會的跨學科特性，也讓我在研究期間不斷跨出原本熟悉的領域。除了視覺藝術相關資源，我也參與了天文學、生物學、歷史與文化研究等不同單位所舉辦的實體講座與線上活動，例如：我曾參加過一場由國家動物園所舉辦的線上電影放映會，內容紀錄了動物園近年來的研究專題，不僅讓我對動物園的業務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也增加了對動物知識的更新與理解。疫情之後，史密森尼學會對線上平台的經營已相當成熟，使我無論在研究室或住所，也能即時參與不同單位的分享與放映，對我這個知識攝取方面的雜食者，真的是非常難得的機會。
除了專業知識的吸收之外，史密森尼學會也相當注重員工的身心健康與人際關係，我有幸在10月初的時候，參與了學會為所有員工舉辦的年度野餐活動，這是一個讓全體員工們能夠彼此認識機構業務的好機會，同時也是放鬆心情、拓展交友的場域，現場除了豐盛的美食、機構業務介紹的攤位，還有免費施打流感疫苗的服務、推廣捐款的義賣活動，以及瑜伽、Zumba等體適能工作坊，我當天除了有機會享用經典美式餐點之外，還參與了Zumba的工作坊，並在活動後加入了該社團，開始每週一次的線上課程，讓我感覺和這個社群與機構，又更加融入了一些。
博物館如何實踐近用：不是一個部門，而是一整個系統
一、Access Smithsonian：作為制度、經驗與知識整合的中樞
我在史密森尼學會進行研究期間，有機會和任職於Access Smithsonian 的受眾洞察與體驗經理（Manager of Audience Insight and Experience）Michelle Cook進行深度訪談。該單位為史密森尼學會內部負責整體近用（Accessibility）、共融設計（Inclusive Design）與相關政策協調的中央單位，其角色橫跨策展、教育、數位、營運等部門，並肩負整合跨館所實務經驗與內部資源共享的重要功能。
Michelle 的專業背景橫跨復健治療、休閒與社區近用研究、ADA法內容諮詢，以及國家級公共文化與自然資源機構的近用實務，長期關注「人們為何來到公共文化空間」以及「如何讓這些經驗對不同能力與生命處境的人真正成立」。在訪談中，Michelle 多次指出，Access Smithsonian 的核心任務並非「為各館所提供單一、可複製的無障礙解方」，而是作為一個制度、經驗與知識的樞紐：一方面在專案初期即介入，協助館所釐清其策展或公共服務的核心意圖，並將近用視為整體經驗設計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也致力於改善史密森尼學會內部長期存在的「經驗留在專案小組、不易被複製或擴散」的問題，透過建立資源文件、指引、案例分享與跨單位溝通機制，降低各館所重複試錯的成本。這樣的工作方式，使文化近用不再只是附加服務，而逐步成為史密森尼學會作為公共文化機構的組織實踐與專業倫理之一。
二、Hirshhorn：跨部門協作下的系統性近用實踐
在Hirshhorn與SAAM的研究與觀察中，我理解文化近用並非僅由一位無障礙服務專責人員或單一部門獨立完成，而是一項需要策展、展場設計、教育推廣、數位科技與行政等多個部門共同參與的系統工程。
在Hirshhorn，文化近用與 DEAI（多元、平等、近用與共融）的概念，並非近年才開始的議題。早在 2018 年，館內即在教育與策展同仁的推動下，成立「Accessibility Task Force」，透過跨部門志願參與的方式，系統性盤點博物館在展覽、教育與服務層面的近用需求。此後，相關工作逐步展開，包括：以口述影像為核心的視覺描述導覽、結合可觸摸物件的感官體驗設計，以及聘請手語翻譯人員進行聽障導覽活動。館方亦嘗試以不同族群為對象，發展多語言故事活動（如：西班牙文、美國手語），讓兒童、長者與家庭觀眾都能以熟悉的語言與形式進入博物館空間。展場中則逐步導入雙語標籤、可即時辨識的近用提示標誌，以及針對影音作品製作逐字稿與字幕。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措施並非一蹴可幾，而是來自觀眾回饋的反覆修正。例如：曾有聽障觀眾反映僅提供逐字稿不足以理解影像節奏，促使館方進一步思考同步字幕與藝術完整性之間的平衡。對博物館而言，挑戰往往不在理念本身，而是在於人力、資源與時間如何被實際配置與持續投入。
從Hirshhorn的經驗來看，對於有意啟動近用工作的博物館而言，最務實的第一步是建立跨部門溝通機制、清楚標示現有近用資源，並願意持續回應觀眾的實際使用經驗。短期目標在於讓觀眾「知道有哪些近用選項」，長期則是將近用內化為策展、教育與營運的基本條件（相關訪談整理，請參考註3）。
三、AccessKit：回應時基媒體藝術的近用困境
在Hirshhorn的研究過程中，我將近年推動的 AccessKit 專案作為重要觀察案例。此一專案並非單點式的科技導入，而是回應博物館長期面對時基媒體藝術展示所產生的近用困境。相較於傳統以螢幕輪播字幕、或另行提供替代版本的方式，AccessKit 嘗試將近用服務轉移至觀眾的個人行動裝置，讓觀眾能依自身需求，主動選擇是否啟用聲音、字幕或文字內容，而不干擾展場原有的空間與展示節奏。
根據訪談研究，Hirshhorn在發展AccessKit的過程中，並非單由技術部門主導，而是結合策展、展場製作、近用服務與數位團隊的跨部門合作。策展人在展覽規劃初期即需思考哪些作品適合納入AccessKit系統、哪些內容需要重新轉譯為適合行動裝置閱讀的形式；技術端則需面對實際展場環境中聲音同步、操作穩定度與觀眾使用習慣等問題；而相關回饋也成為後續調整與優化的重要依據。
在《 Simone Leigh 》展覽中的實際應用顯示，AccessKit為需要字幕或聲音輔助的觀眾，提供了更具彈性的參觀方式，同時也避免在展場中額外設置字幕螢幕所可能造成的視覺干擾。更重要的是，這樣的設計讓近用服務不再被標示為「為特定族群而設的補充性措施」，而是成為所有觀眾皆可自由選擇使用的參觀工具。回國後，我也將這部分的研究，寫成個案研究〈創新科技融合賦權、增能與體驗：赫胥宏博物館 AccessKit 應用〉，發表在《文化：政策・管理・新創》（註4）。
四、SAAM：從觀眾研究到展覽實踐的日常化近用
在SAAM的研究與訪談中，我特別關注博物館如何透過系統化的觀眾研究，回饋並調整展覽詮釋與展示設計。館方長期透過訪談與現場觀察，理解觀眾對展覽主題、標題、作品配置與說明文字的實際感受，而非僅依策展人或專業人員的直覺判斷。
隨著該館三樓展廳重新開放，SAAM 進行所謂的Tracking and Timing（T&T）研究，透過觀察觀眾在展間的行走路線、停留時間、是否閱讀標籤或使用 QR code，辨識展場中的「熱區」與「冷區」。研究者通常在不干擾觀眾行為的情況下進行觀察，並於觀察結束後進行訪談，以同時蒐集量化與質化資料。
在詮釋設計方面，館方與策展、設計團隊密切合作，反覆測試作品說明牌的語言風格與長度。例如：以 Kay WalkingStick 的作品為案例，透過不同版本的作品說明牌，比較觀眾對文字親近性、清楚度與閱讀負擔的回饋；展覽中「Discover Connections」的標籤設計，亦藉由觀眾研究檢視是否成功引導觀眾前往另一件相關作品。
此外，有幸參與美國手語（American Sign Language，ASL）導覽，成為筆者本次研究相當難忘的經驗。該導覽由聽障者主導、聽人進行同步手語翻譯，導覽時間約 30 分鐘，聚焦於一位聽障藝術家的三件作品。在此情境中，「聽人」成為博物館經驗中的結構性少數。多數觀眾積極投入彼此的視覺交流與手語對話，分享自身感受的意願極高，形成高度互動的討論場域，也顯示當語言結構被翻轉時，博物館經驗如何產生質變。
五、展覽個案：Musical Thinking 作為近用整合的實驗場域
在 SAAM 參與並觀察的媒體藝術展覽《Musical Thinking: New Video Art and Sonic Strategies》（註5），是此行另一項重要的研究案例。此展覽的策展理念，源自策展人Saisha Grayson對媒體藝術既有觀看模式的反思。她刻意弱化將時基媒體作品置於一個又一個黑盒子的展示慣性，而是以音樂作為感知入口，引導觀眾以身體、情緒與記憶進入作品之中。
在理解展場設計的概念方面，我有機會訪談展覽設計助理 Mia Navarro，進一步理解此展如何將近用思維，內化為空間規劃的核心邏輯。展覽中設計了感官地圖（sensory map）、具觸覺回饋的震動座椅、清楚一致的標示系統，以及可選擇的觀看路徑，並透過 QR code 提供線上近用資源。本檔最關鍵之處，在於它並未將近用視為外加於媒體藝術之上的技術手段，而是回到作品本身的感知結構，重新思考觀看時基媒體藝術的前提。這不是一檔為障礙者而設計的展覽，而是一檔因認真對待障礙經驗，而使所有觀眾受益的展覽，亦展現出從特定需求出發、最終嘉惠所有人的核心精神。
（左圖）展覽設計助理 Mia Navarro說明展間感官地圖的設計；（右圖）策展人Saisha 為現場觀眾說明錄像作品與地板舞台裝置如何連動，以視覺與觸覺理解作品的音樂與節奏。詹話字攝影。
結語：文化近用，一條沒有終點的道路
在史密森尼學會進行研究的三個月裡，我常常意識到自己成為「少數」。 有時是語言上的，有時是文化上的，有時則是作為一個來自亞洲、關注文化平權的研究者，在美國視覺藝術博物館制度中觀察與被觀察。這些經驗讓我更清楚地理解，文化近用不是一種選擇，而是公共機構必須持續檢視並修正自身的能力。而這過程背後，是一次又一次的不斷自我提醒，與反覆思考與驗證這份研究的重要性與必要性。
最後，非常感謝能夠有此難能可貴的機會，成為「傅爾布萊特—臺灣文化部藝文專業人才獎助計畫」的一份子，這趟 Fulbright Taiwan 的研究之旅，讓我看見美國的博物館如何把近用變成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而非單次性的特殊專案，而是一套會隨著觀眾、藝術家、觀眾與社會變動而持續調整的實踐。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收穫是理解到：文化近用是一種專業能力，同時也是一種必須由組織支持、並由制度共同承擔的倫理選擇。未來，希望能把這些經驗帶回臺灣，持續和藝術社群、博物館工作者及不同觀眾對話，讓文化近用不再只是理想和口號，而成為我們在策展與公共文化實踐中，願意長期投入與實踐的方向。
寫在研究之後
本次研究得以順利完成，除了承蒙前述多位單位與夥伴的協助之外，亦特別感謝史密森尼學會訪客近用辦公室（Smithsonian’s Office of Visitor Accessibility）主任 Beth Ziebarth。於研究計畫申請初期，她即細心審閱並評估本研究構想，並依據研究方向，推薦 Hirshhorn Museum and Sculpture Garden 媒體與表演藝術副策展人 Marina Isgro，以及 Smithsonian American Art Museum 時基媒體策展人 Saisha Grayson，擔任本研究的重要專業指導者。兩位策展人分別從機構實務與研究視角，提供了關鍵且具體的建議，使研究能夠在理論與實務之間建立穩固的對話基礎。
此外，亦深深感謝 Fulbright Taiwan為我媒合的美方研究指導 Jeannie M. Woods, Ph.D.，Western Illinois University 戲劇系榮休教授。在我於美國進行研究期間，她不定期透過書信與線上會議與我交流，耐心回應研究過程中所浮現的問題，並在研究階段告一段落後，慷慨邀請我前往她所居住的城市作客，並細心規劃訪談 Clark Art Institute、參訪 MASS MoCA，以及觀賞一場劇場演出，作為研究延伸的重要文化經驗。可惜因突發的一場重病，使該行程未能如期實現，成為此次旅程中一段未竟的遺憾，也留待未來再續的緣分與想望。
註釋
- 註1：Smithsonian Institution. About the Smithsonian. https://www.si.edu/about
- 註2：Research and Scholars Center. Smithsonian American Art Museum. https://americanart.si.edu/research
- 註3：詹話字（2024）。朝向文化平權前進！ 赫胥宏美術館暨雕塑公園的DEAI委員會。博物之島。https://museums.moc.gov.tw/Notice/ColumnDetail/08375bc7-7c26-4e5b-93ec-7ad70ffb6791
- 註4：詹話字（2024）。〈創新科技融合賦權、增能與體驗：赫胥宏博物館 AccessKit 應用〉，《文化：政策・管理・新創》，3(1)，89–101。
- PDF：https://tacps.tw/wp-content/uploads/2024/05/6_CPME_V3N1_Making-Accessible-Possible-The-AccessKit-in-Hirshhorn-Museum-zh.pdf
- 註5：展覽《Musical Thinking: New Video Art and Sonic Strategies》。https://americanart.si.edu/exhibitions/musical-think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