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學位從美國回台轉眼已經二十年,這期間雖然時常來美國開會,進行短期研究,但總是來去匆匆,學校的教學行政研究壓力如影隨形,未能停下來聞聞路邊的花香。二十幾年前得到傅爾布萊特基金會的獎助,讓我能專心攻讀博士學位,一直銘感於心,此次再度獲得基金會的青睞,得到資深學者赴美研究獎助,格外覺得意義重大。二十年攸忽疾逝,我已從年輕新秀熬成資深前輩,這兩次赴美標誌著我學術生命與個人生命的不同階段,也交織著我對美國社會與文化的不同觀察,與對自己台灣社會認知的進化。
1993年我在傅爾布萊特基金會的贊助下來美國東岸攻讀博士學位,那不僅是我第一次來美國,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飛機離開台灣。初來美國,心情興奮而充滿好奇,儘管我的專業是英美文學,對西方文化已有一定的認知,但實際的日常生活接觸仍面臨許多衝擊,在地理、交通、金融、語言、人際關係、社交應對、上課方式、課堂生態等面向,都需在短期間適應,並迅速進入備戰狀態,那四年專心投入課業,對美國學術圈的認知多於對美國文化的品味觀察,一心只想早日完成學業,回國再執教鞭。
此次來美心態大為不同。在大學任教以來,這是我第一次教授休假,暫時放下在教學研究行政之間三方夾擠的生活,給自己一個淡出與沉澱的時空。我選擇落腳加大柏克萊分校,有許多原因,其一是我在東岸讀書,對西岸的文化與地理環境較為不熟,希望能夠有機會在此常住。其次是文化和學術上的理由。對於人文學者來說,柏克萊代表的是自由的學風,尊重多元文化與少數族裔。六零年代嬉皮與學生運動風起雲湧,皆源自於灣區。六零年代的浩蕩風雲早已遠颺,街頭遊民取代了嬉皮,但校園內自由言論與抗議精神,流風餘韻,渺渺不絕,純粹的嬉皮雖已不再,發源於嬉皮精神的有機農業、素食運動、動物權利、自耕自食卻化成日常生活風景,涓涓滴滴滲透在柏克萊的生活網絡。
初來美國時,正逢川普上任,美國社會民心動盪,柏克萊校園內爆發學生抗議白人至上主義者演講的動亂,住在山上的我,時時看到直升機盤旋,警車四處巡邏示警,一時之間,頗有六零年代學生運動復返的錯覺。動物權利和素食主義者也相當活躍,時時走上街頭抗議大型連鎖超市販賣肉品的殘酷宰殺行為,試圖喚起消費者的動物權利意識,抵拒大型超商,支持小農,或者以激烈的街頭叫囂來提醒消費者動物同是有情生命,不僅是食物,意圖斷絕肉食。比較溫和的環境意識來自於對有機農業與有機食品的重視,並且強調以在地食材烹調在地食物。柏克萊夏塔克(Shattuck Ave.)路上的Chez: Panisse餐廳(established since 1971)可以說是當代食物革命的濫觴,兩位創始人Alice Waters 和Paul Aratow都熱心於六零年代的言論自由運動,最初開餐廳的發想是為了提供一個悠閒舒適的環境,讓關心民生社會的民眾可以在此討論辯論時事,陳述理念。主廚華特絲曾去法國取經,深受法國餐飲文化的影響,而帶回全新的理念,該餐廳與眾不同之處不是烹調方式,而是餐廳與社區的緊密結合,他們強調以當季新鮮的在地生產食材入菜,減少食材的運輸以及保存成本,並且堅持選用以永續農耕法種植出來的有機食材,由當地小農、小牧場、酪農場來供應,也因此發展出獨特的加州食譜。這在今天環境意識高漲的時代,也許並不是新聞,但在七零年代卻是一項創舉,也開啟了全世界有機食品的風潮,以及飲食與社區意識之間的關聯。
柏克萊及灣區也是創客(maker)這個概念的最早發源地,舊金山的十五號碼頭有全美第一家探索博物館(Exploratorium),裏頭的展出品全是館員動手做出來的,製作空間採取開放式,製作方式與過程一覽無遺,其成品都具有科學教育意義,鼓勵訪客動手參與,這個探討博物館已經有創客空間的概念。目前在台灣高等教育試圖推動的以解決問題為導向的課程或者跨領域課程,校園創客空間的建置等,也都受到灣區或矽谷創客精神的啟發。在柏克萊我曾參訪位於Jacobs Hall的創客教室,實驗室,創客空間與工廠,目睹學生的工作,成品製作與討論情形。在柏克萊也遇到很多來自台灣和中國大陸的訪問學者,以及台灣頂大計劃或科技部選送的博士生或博士後,拜這些朋友的引介,加入東亞中心的學術社群,參觀柏克萊Skydeck 新創事業團隊的實驗室。
值得一提的是,傅爾布萊特基金會的本地辦公室提供了很多的文化參訪和學術活動,我參加的活動就包含了農曆新年的中國城華裔移民歷史博物館(Chinese Historical Society)參訪、史丹佛大學參訪、聆聽史丹佛大學Chris Field 教授有關氣候變遷的演講(“Update on the Environment: After the Paris Agreement”)、舊金山烤肉與聚餐、歌劇欣賞等等,因緣際會認識很多傅爾布萊特學者,包括台灣陽明大學公衛系郭憲文教授,郭教授深具領袖特質及專業熱忱,協助舉辦柏克萊東亞中心的常態性學術論壇,讓來自台灣與大陸的教授與學生都有機會發表個人的研究成果,進行跨領域的對話與交談,這也是來柏克萊最大的收穫之一。此外也結識了來自埃及,同樣研究英美文學的年輕學者Enjy Torky,至今仍保持聯繫,交換研究心得。
柏克萊雖是公立大學,但卻是全世界產出最多諾貝爾獎得主的大學,因此吸引了大批國際學者,每年來此訪問或擔任博後的學者有七、八百人(若將訪問研究生也算進去,則每年約有三千人),為了提供這些國際學者豐碩的訪學經驗,校方成立了組織完善的「訪問學者及博後事務處」(Visiting Scholar and Postdoc Affairs, 簡稱VSPA),主旨在提供博後學者足夠的職涯發展訓練,對訪問學者來說,這個單位提供的校園設施簡介,以及一連系列與學者職涯發展相關的演講,如如何投稿國際期刊,如何進行時間管理,和各種教學創新方式的引介,也都讓來訪學者在各自的研究專題之外,得到全面的學術生涯提升機會。該處也提供各種社交活動及聚會,提供學者家眷,讓訪學者無後顧之憂,服務可謂周到。
當然,來柏克萊最重要的任務還是完成我個人的族裔文學研究計畫,蒐集資料,並與本地學者交換意見。我的贊助教授是英文系的Prof. Colleen Lye(黎慧儀),她的業師是後殖民理論大師Gayatri Spivak,黎教授學養豐富,治學嚴謹,特別在亞裔研究、馬克斯主義,世界體系理論及世界文學研究上有重要的專著,影響深遠,門下弟子也多卓然成家,開展亞裔研究的冷戰面向。我很榮幸受邀至她的博士班課堂上分享台灣在亞美研究及教學上的關注焦點,以及立基台灣,與美國為基地的亞美研究對話的研究策略。下課後還分別與班上的幾位同學交談,對他們的博士論文提出一些意見。此處的研究相當重視第一手文獻的挖掘,歷史脈絡的掌握與多重文本的交相閱讀,與台灣學界重視深奧理論的風氣相當不同。
我選擇柏克萊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大名鼎鼎的族裔學系。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族裔學系(UC Berkeley Ethnic Studies Department)是全美著名的族裔研究重鎮,它的創建源自於1969年第三世界解放陣線的歷史,對於殖民問題特別關注,在族裔研究的分佈上,它強調多元族裔研究,但尤其以亞美研究著稱,著名的亞美研究前輩學者如黃秀玲(Sau-ling Wong)、王靈智都是該校的講座教授。該系的亞美和亞裔離散研究(Asian American and Asian Diaspora Studies)網羅重要師資與課程,帶領亞美研究的風潮,此外該系特別強調族裔研究與族裔社群的歷史關係,認為族裔文學研究應植根於在地社群經驗,並且促成社會正義與社群改變,這也是長年從事族裔研究的我的根本理念。
這次來美,有幸與Sau-ling 教授見面,親炙前輩風采。秀玲教授溫文謙和,踏實誠篤,毫無大牌教授的架子,我們的交談主要在學者的日常生活,在台灣時加入中研院歐美所單德興教授的翻譯計畫,翻譯一系列秀玲教授的重要論文,提供華語讀者研究參考,能夠見到這位自我寫博士論文以來就拜讀其著作的大師級人物,可說是本次來美的高點,而她的謙和溫文,則更像是一位朋友,而非仰之彌高的前輩。
除了柏克萊的研習,我還前往麻州劍橋的麻省理工學院參加2017年的多元族裔會議,發表有關跨太平洋文學的論文,此外並分別前往UCLA參加比較文學系史書美教授所舉辦的”Minor Transnationalism 2.0 Conference”以及由北美台灣研究學會所主辦的第23屆年會”Taiwan as Practice, Method, and Theory”進行學術觀摩,三個學術活動分別遇到美國亞裔研究的重要學者,與台灣比較文學研究的國際級學者史書美、廖炳惠、姜學豪等,也看到一批思想敏銳、能量豐沛的台灣研究後起之秀。
居住在柏克萊是一個大問題,此處物價甚高,大多數人選擇分租,並且住在附近的城鎮,才能將租金降在七八百元左右。單獨租屋則屋價驚人。很幸運的是,在我開始找房子的時候,黎教授就提出將她家的一個獨立單位租給我的建議,我沒有考慮太多就接受他的提議,雖然屋價比分租高出許多,但比市面上的獨立公寓合理,而且位居山上,環境清幽,視野遼闊,可以俯瞰舊金山灣,很適合讀書寫作,沉澱思考。在此居住時間,阻隔了外在的喧囂,可以傾聽內在的聲音,日日往返於圖書館與山上的家,也成了最好的例行運動。
柏克萊半年的逗留,可說是我幾十年學院生活的美麗插曲,在多年學院工作的無盡付出之後,能夠暫時離開高度旋轉的台灣學術界,以慢速度回歸自我,再度像隱士一樣的沉潛、像海綿一樣的吸收、像鷹隼一樣的觀看,毋寧是難得的福分與機緣。柏克萊夜晚閃爍的萬家燈火、灣區如銀鍊一般的海面、金門大橋的雄偉身影、雨霧中的船舶號角、清晨湧上山坡的雲霧、在這裡結識的諸多好友,這些都將成為我記憶中的柏克萊風景,鋪墊者我學者生涯的美麗轉折。
感謝傅爾布萊特基金會在我人生的兩個關鍵階段提供了通往美麗新世界的鑰匙,柏克萊短暫流連之後,我的學術生涯又有一個新的高度與全新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