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蛻變中的紐約

當全球各地表演藝術界為疫情後的票房生計展開各式各樣的振興計畫,紐約的表演藝術界正展開一場覺醒後的溫和革命。

2022年3月,我帶著在地鐵站要靠牆的叮嚀、家人朋友給予平安歸國的祝福,初訪紐約這座城市,腦中還有年初新聞報導亞裔女子在紐約地鐵被推落身亡的畫面,及因喬治·佛洛伊德事件所推波的「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所提醒的美國種族歧視問題。入住布魯克林區的公寓,我那位原本是音樂劇演員,因生計斷炊而擔任線上客服的白人室友,我們是這棟公寓的少數民族,更多是非裔及拉丁裔家庭。

預計2020~2021年訪美計畫,因疫情的干擾及觀望,延宕至2022年。原先研究主題時空背景,是在台灣北中南新場館開幕的大劇場時代,希望藉由觀摩競爭激烈的紐約劇場,從節目、行銷、推廣等方面如何突圍並形塑獨特定位作為參考,則轉為後疫情的劇場情境生態及發展,如何重新思考所處的產業鏈及人文環境。趕上疫情後的大開放,擴充研究議題,除了後疫情時代的節目策畫與製作,也針對共融(Inclusion and Accessibility)及永續環保(Sustanibility)進行訪談了解。

我的接待單位是紐約大學(NYU) Tisch School of Art,指導顧問是名望業界的紐約公眾劇院(Public Theater)藝術總監Oskar Eustis,本身也是重量級製作人,在任職公眾劇院之前,經典製作包括劇作家托尼•庫士納(Tony Kushner)《美國天使》 (Angels in America)。公眾劇院是以支持新製作為主的非營利外百老匯劇院,更是產出獲獎無數、爾後製作搬上百老匯的製作型劇院,包括2015年8月開始於百老匯劇院首演至今的《漢密爾頓》(Hamilton: An American Musical),便是同年2月先行於公眾劇院首演 。公眾劇院在創辦人Joseph Papp主持的年代(1967~1991),還製作包括《毛髮》(Hair)(1967年)、《歌舞線上》 (A Chorus Line) (1975年)等屢屢創下百老匯重要演出紀錄的作品。公眾劇院旗下的藝術節品牌,包括每年夏至中央公園戶外劇場戴拉寇特劇院(Delacorte Theater)最受歡迎的免費藝文饗宴Shakespeare in the Park,這是1962年即開始的經典傳承;此外,還有每年一月結盟紐約其它中小型場域,屬性較為前衛實驗的Under the Radar藝術節。

我的計畫內容,並不是駐點劇院工作,而是以公眾劇院為基地,除了研究公眾劇院製做好作品的祕方,更希望以此輻射進行產業研究觀察,聚焦節目規劃、教育計畫、社區推廣、共融永續等面向。研究方法主要是透過訪問,針對紐約指標性場館及跟研究議題有關之單位進行採訪,包括林肯表演藝術中心(Lincoln Center for the Performing Arts)、布魯克林音樂學院(BAM, Brooklyn Academy of Music)、紐約公園大道軍械庫(Park Avenue Armory)、棚屋 (The Shed)、劇場發展基金會(Theater Development Fund)、百老匯綠色聯盟(Broadway Green Alliance)、圓環劇院(Roundabout Theatre)、巧克力工廠劇院(Chocolate Factory Theater)、聖安的倉庫(St. Ann’s Warehouse)、NYU Skirball Center等。透過受訪人脈,也串連其它地區網絡,包括英國的綠色劇場白皮書(Theater Green Book) 及加拿大的藝術文化永續實踐中心(The Centre for Sustainable Practice in the Arts)。

 

本篇先分享疫情後紐約劇場生態的觀察。

人事重新洗牌

4月跟Oskar進行第一次會晤時, Oskar希望我可以先訪問已在公眾劇院任職7年,即將於5月離職回到耶魯大學繼續深造Urban Design的製作總監Yuvika Tolani,以及任職8年將於6月離職的移動劇場計畫(Mobile Unit)總監Roxanna Barrios。5月在公眾劇院的休憩區整理筆記時,不遠處的對桌,一個個對劇場充滿熱血的年輕人正在進行面試。6月進入其它場館訪問行程時,Oskar介紹了曾在Public Theater任職將近14年,去年9月被挖角到林肯中心擔任首席藝術長的Shanta Thake。這些跡象顯示,公眾劇院正進行一波人事異動。藝術總監特助,同時也是Shakespeare in the Park的導演助理Jessica Slaght表示整個產業正在面臨大規模人事異動,這源自疫情期間,很多人不得不搬離生活費昂貴的紐約,或離開這個產業去找比較穩定能夠謀生的工作,製作上也面臨找不到技術人員、製作舞台佈景的人員,就算找得到,在職業工會的協議下,工資變高,整個製作成本變高,物價通膨嚴重。以公眾劇院的情況來說,因疫情關閉18個月,初期還能提供一部分薪資,讓大家仍有些許薪水,但後來就不得不讓大家留職停薪,有些人留職停薪最長達9個月,並且還需要資遣30%的員工,有些人後來沒有復職而跳槽,然而也有Shanta Thake這樣正面的例子。


6月至林肯中心實際訪問首席藝術長Shanta Thake時,她也主動表示在疫情過後林肯中心的人事翻轉。當時我的提問是,林肯中心是個400多位職員的大機構,如何讓這部大機器有機且有效率地運作,Shanta表示,她認為林肯中心現在處於一個很獨特的時刻(uniuqe moment),人事方面有很大的翻轉(a huge turnover),而她所感受到的是一個非常有活力的工作環境,大家很願意嘗試新的事務,有很大的接受度,幾乎每一天都在改變系統,以前可能同一個作業系統會有好幾個不同版本,現在正是好時機選一個最好的版本,大家在同一個頻道上一起前進。

 
因為人事翻轉,不論是回到劇場,或新加入的夥伴,都抱持全新開放的態度,助益了疫情後,整個紐約表演藝術產業正在進行的一場覺醒後的溫和革命。

組織由內到外、由上到下的改造計畫

 

與公眾劇院首席行銷長Tom McCann見面時,他關切我的適應及是否遭遇到任何仇亞情結?當時已是7月中旬,抵達紐約近4個月,回想自己從一開始在紐約地鐵上,堅持跟台灣友人用英文對話以隱瞞自己外來者身分,除了5月底在布魯克林地鐵裡,因誤傳有一名槍擊手導致整個車廂的人往外狂奔的驚魂事件,一路倒是遇到不少好人好事,到現在已收起警報雷達,開始放鬆地感受地鐵上奇奇怪怪、形形色色的旅人。然而,來自台灣已經落腳紐約多年自行創業的朋友Swin表示,疫情前經常跟朋友約在曼哈頓島吃飯喝酒,過去將近一整年沒有踏上曼哈頓島,一方面是疫情居家工作,另一方面更為了迴避仇亞暴力。

跟Oskar第一次會談便主動提到George Floyd事件後所必須採取的自覺行動,他成立一個高階5人藝術小組,讓每一個重要的藝術決定都經過討論,而非他一人的經驗法則;目前5人小組成員除了Oskar本人,包括唯一一位白人女性Mandy Hackett、肯亞移民Saheem Ali、非裔Freedome Bradley-Ballentine及行政管理總監Jeremy Adams。之後與各指標性總監的訪談,包括林肯中心總裁暨執行長Henry Timms、公園大道軍械庫的總裁暨執行長Rebecca Robertson、棚屋執行長暨藝術總監Alex Poots都不約而同地表示未來藝術策畫必須包容更多不同族群的聲音,組織必須由裡到外進行自覺改造。

這讓我想起3月落地美國,在公寓還未能入住前,我前往華盛頓DC拜訪甘迺迪藝術中心的無障礙計畫及身心障礙藝術教育發展(VSA)處長貝蒂.西格(Betty  Siegel)時,她慎重地告訴我,有一個詞彙我一定要知道,即是EDI ―公平、多元與包容(Equity、Diversity and Inclusion)。果然這是我接下來半年,不論是在各劇院做研究、訪問各組織單位,被點名最多的字眼。

打開林肯中心的官網,2021年5月10日的聲明書以這樣開始「我們致力於幫助建立一個更加公平、公正的社會」,並將EDI作為組織三個核心策略的首要項目。2022年10月4日更新的管理階層統計:有色人種及女性佔高階管理階層一半以上的人數。更大範圍的資深管理階層,有色人種佔30%,女性佔70%。(備註: 林肯中心其它兩個核心策略為: 為我們的駐地場館及城市提供服務、重新想像表演藝術)

總裁暨執行長Henry Timms受訪時表示:「我們一直在思考結構性的變化,我們如何改變,誰在我們的舞台上,誰是我們的觀眾,誰在我們的團隊中,我們如何花預算。現在我們非常致力於向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敞開我們的機構。過去林肯中心獲得的批評是,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服務的對象很狹隘,我們沒有為我們所應該服務的人服務。現在我們從各個工作層面,努力嘗試並確保有更多不同觀點在討論桌上有一席之地,不論是節目策畫團隊、董事會、舞台上的藝術家。你現在看到的是,來自不同背景的人代表林肯中心。」

林肯中心上任一年的首席藝術長、有著印度裔背景的Shanta Thake,是紐約大型機構中,極少數在高階管理階層擔任要職的有色女性人種。當我透過另外一個途徑,認識林肯中心負責EDI的經理人Hector Rivera,於2020年9月到任人力資源組,負責組織內的EDI發展及改造策略,他於linkedin自我介紹是:我是來自布朗克斯區(The Bronx),擁有多種語言的酷兒、波多黎各裔的藝術從業人員。

Hector Rivera並不是林肯中心的少數拉丁族裔,在公眾劇院裡,拉丁裔員工早已佔一定比例,因此許多針對人事工作說明已逐漸改為英文及西班牙文雙語制,例如每日進館工作前的例行快篩步驟。行銷長Tom McCann表示,這是(拉丁裔)員工的要求,雙語制還在逐步建構中,將會越來越完備。

 

黑人的命也是命」的運動發生時,作為紐約人、作為布魯克林人,我們自我檢視,作為與這個社區或串起社區網絡的人,我們真是遭透了,我們到底做了什麼!」以Next Wave藝術節名揚國際,也是碧娜.鮑許烏帕塔舞蹈劇場到訪紐約的演出劇院,座落在布魯克林區的BAM副藝術總監Amy Cassello繼續表示「現在你看到的轉變,是更多元化的參與,我認為這不僅僅是 BAM,如同我們看到美國白人劇院文件所發佈的內容,整個國家的每一個地方,我們已經在經歷一個多元化、公平和包容的轉變過程(a diversity, equity and inclusion process)。隨著領導層的變化,更加努力地讓女性領導的項目、黑人領導的項目、亞裔領導的項目有較多公平機會。這件事情,在時間的意義上、歷史緩慢的進程中,突然變得很緊急地去思考,誰在你的董事會,誰在你的員工中,誰是決定的人,這些事已不能再等待;而關於(節目)計劃,誰在講故事,誰在領導故事…,所以我認為這一切都在一個很集中的時間段落內發生得相當快。我並不是說這些事情從來沒有被討論過,從來沒有想過,甚至沒有成功解決,但在疫情發生時,它突然加速前進。

 

到底劇場生態的變化有多劇烈?

回頭檢視紐約指標性場館的高階管理人,在2019年前上任幾乎是白種男人,包括Henry Timms於2019年 5月上任林肯中心總裁,BAM的藝術總監David Binder於2019年1月到任, 2019年開幕的The Shed則早於2014年任命由Alex Poots擔任藝術總監。值得一提的巧合,Henry Timms及Alex Poots都是從英國挖角過來,無可否認兩位早先在英國都有豐富的文化產業經營經驗,但是否也提示美國仍存著某種不可言喻的情結,這先不在此討論範圍。

相較於有色女性人種在文化界的晉升,畢業於哈佛大學,有著非裔血統的Ava Kinsey,專攻非裔美國人/黑人研究與英語創意寫作,後取得費城三大名校之一的天普(Temple)大學碩士,2020年12月拔擢為BAM的教育部門總監,在受訪中曾表示在過去的經驗中,確實曾感受到工作能力被低估。不能說在此之前有色人種沒有被晉升的機會,但「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之後,如同Amy Cassello所提,掀起一陣風起雲湧。在我所觸及的人脈網絡,被拔擢的非裔女性還包括2021年12月上任圓環劇院的社區夥伴總監Paola Francisquini。公眾劇院移動劇場計畫(Mobile Unit)的Praycious Wilson-Gay最近開始擔任該項計畫的實習總監。位於黑人社區的BAM,四位高階管理人,除了David Binder以外,三位清一色女性,包括兩位非裔女性,一位是甫於4月新上任的總裁Gina Duncan,而負責公民倡議的副總裁Coco Killingworth則早於2016年12月上任。

那麼亞裔女性呢?在會晤拜訪的35位劇場從業人員,圓環劇院的觀眾服務處總監Sarah Hom是唯一的亞裔女性,而且是身障人士,我於2022身障藝術領袖研習會議(2022 LEAD Conference:Leadership Exchange in arts & disability )與她認識,她於2014年10月上任。 

 

劇院聲明文件

 

前述BAM副藝術總監Amy Cassello所提到美國白人劇院文件所發佈的內容又是什麼?

 

The Shed 直接聲明與非裔及亞裔站在同一陣線。打開其它各大中小型紐約劇院官網,不難找到白紙黑字對於EDI的價值宣言及承諾表態,包括圓環劇院(Roundabout)、指標劇場(Signature Theater)、曼哈頓戲劇俱樂部 (Manhattan Theatre Club)、巧克力工廠劇場(Chocolate Factory Theater)等。公眾劇院則進一步清楚指示「行為守則」(Code of Conduct),不只針對種族歧視,還包括性別歧視和其他系統性偏見,辨識哪些屬於壓迫行為,遭遇壓迫偏見要如何因應及獲得支持系統,「行為守則」的前言是一封自覺聲明「我們認識到種族主義、性別歧視和其他系統性偏見的影響深深植根於我們的民族文化,包括戲劇界。作為一個反壓迫組織,這些行為與我們是誰以及我們渴望成為什麼背道而馳。這份文件的目的是幫助我們以新的方式一起工作,創造一個我們都感到安全並得到應得的尊重的工作場所——在這裡我們的差異可以得到慶祝。」

另外一提,在公眾劇院及圓環劇院的官網,也可以看到醒目的(原住民領地)領土認同(Land Knowledge)宣言,但美國原住民裔情境暫不在本篇討論範圍。


採訪過程中,也曾聽到一個說法:到了2050年,白人可能會成為紐約的少數民族。如果這成為事實,我一點都不會驚訝,一方面是一直聽到有人說「紐約是紐約國,不是美國」,另一方面則是自身的生活體驗,當我每天搭地鐵穿梭於布魯克林、曼哈頓島,對於初訪紐約的我來說,我非常驚訝我周遭看到最多的面孔是非裔、拉丁裔及亞裔,而不是好萊塢電影裡以白人為主的世界,當然這跟我的活動區域亦有關係,但絕對也是紐約真實面貌的縮影。
 

 

百老匯及外百老匯的劇場翻轉 

 

這一晚我從《歌劇魅影》的劇院回到家,我花了整個上半場才把CD裡莎拉·布萊曼的聲音從腦海中揮去,也花了上半場才終於適應女主角克莉絲汀(Christine)從白人換成黑人女歌手Emilie Kouatchou的視覺感,當然劇情中另一位飾演反派的女高音卡洛塔(Carlotta)也跟著一起換成黑人卡司,由Raquel Suarez Groen飾演,不然不就又提示了白人壓迫黑人的歷史傷痕。回到家,跟我的美國室友Kelsey討論這件事,老實說我還沒完全從震驚中醒來,畢竟家裡《歌劇魅影》的CD也聽了30多年。Kelsey一點都不驚訝,不疾不徐地說「喔對~這從去年就開始了! 畢竟《歌劇魅影》演了這麼久,也該是黑人歌手上場的時候,確實也是有很傑出的黑人女歌手可以勝任! 而她們終於有展現的機會。」此番話從同樣是音樂劇演員白人女孩Kelsey說出口,我的文化衝擊比她還大! 看來,整個紐約國的同胞們,在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之後,不論一開始是否能調適,已經經過一番文化洗禮。

 

4月我散步在中央公園,一名身上穿著印有《雷曼兄弟三部曲》(The Lehman Trilogy ) 字樣的男子吸引了我的注意,那看起是劇場工作人員背心,他看起來年約60歲,依據我的職業判斷是一名資深劇場演員,我們正在觀賞蘇格蘭社群的土風舞表演,我帶著粉絲心情,慢慢向他靠近,在蘇格蘭風笛的樂聲中,我聽到他在一旁跟友人訴苦「因為劇場生態的改變,像他這樣一位老白男,現在很難找到演出機會。」回到家,我帶著同情心地跟Kelsey提到這件事,她不以為意地說「畢竟之前他們佔了太多資源」。

搜尋到2020年9月 17日華盛頓報導(The Washington Post)]一篇提名為《檢視白人偏見的挑戰:―些劇院公司正從高階管理展開多元化》(Challenged to examine their White bias, some theater companies are taking on diversity ― from the top)的文章,指出紐約劇場高階管理及創作者有色人種的聘用狀況,同時也提到黑人創作者的能見度,從1866年開始,11,328齣戲劇及音樂劇,只有21齣戲劇是由黑人導演所執導。

撇開是否因疫情後需政治正確,2022年5月9日普立茲戲劇獎的獲獎者是非裔編劇James Ijames的《肥火腿》(Fat Ham),劇情靈感來自《哈姆雷特》,劇名《肥火腿》則是由《哈姆雷特》英文諧音的戲謔延伸。《肥火腿》5月12日在公眾劇院首演,公眾劇院怎麼又那麼好眼力? 然而這次,不全然是公眾劇院藝術總監Oskar Eustis的功勞!

普立茲戲劇獎宣告的前一天5月8日,我在Oskar辦公室裡進行計畫討論,一邊也聊著劇場經驗, Oskar說「我覺得劇場生涯對我來說就是不斷地學習,我總是覺得我永遠無法掌握劇場,因為總是有新的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我的訓練也持續不間斷,尤其過去兩年來激盪我最大的學習是George Floyd事件,當我們談論有關種族議題及關係,有關”權力和權威”(power and authority),我發現過去的我沒有自覺地在觀點上,相當主觀且死板,以至於過份相信自己的決定…..最近,我展開一個實驗,真正的實驗,我請Jack(Jack Moore,新作發展部門的副總監)提出四個曾經被我拒絕的劇本,而認為我應該要接受的劇本,然後我邀請藝術小組一起重新閱讀這些劇本,其中有三個劇本大家意見不一致,但其中有一個劇本一致通過大家的認可,目前已進入技術彩排―《肥火腿》(Fat Ham),藝術小組看到我所沒有看到的觀點,而他們是對的。對我來說,不要如此主觀及階級,是我目前的新學習。劇場是我整個人生一直在作的事,現在我要輕鬆點,也聽聽其他人的聲音,即使有時候事情未必一定在我的掌握之內……我很期待你看完《肥火腿》(Fat Ham)的想法,如果你也喜歡這個劇本,表示這個實驗是成功的。」隔天,不到24小時,普立茲戲劇獎頒發給《肥火腿》,一個關於一位美國南方非裔酷兒如何跳脫父權幽魂的自我身分辯證。

 

《肥火腿》(Fat Ham)已經於7月31日下檔,尚未得知之後的演出計畫,但4月開始於百老匯劇場上演的《奇怪的循環》(A Strange Loop),是2020年普立茲戲劇獎獲獎者,也是非裔編劇Michael R. Jackson的作品,至今仍於百老匯劇院熱烈上演,該劇於當年5月4日宣告獲獎,這是同年5月25日George Floyd事件發生之前。前述兩者作品皆指涉黑人文化,再加上地域性口音及大量台詞,對於如我沒有此類文化脈絡的及非母語者,有一些觀賞門檻,然而現場黑白觀眾反應極其熱烈,笑聲此起彼落,感受到的是強烈的凝聚力。


《肥火腿》及《奇怪的循環》,前者場景設定在美國南方黑人家庭的一場花園燒烤派對,後者是關於一名在百老匯尋夢的酷兒黑人的人生故事,兩者主人翁由黑人演員擔綱順理成章;而2015年8月從公眾劇院移駕到百老匯劇院的《漢密爾頓》,卡司陣容包括三位開國元勳漢密爾頓、華盛頓及傑弗遜皆由有色人種來擔綱演出,看似一種宣言,也是當代文化情境的順理成章,如同首演時由拉丁裔的編劇及詞曲米蘭達(Lin-Manuel Miranda)親自上陣領銜演出漢密爾頓本人,曾提到「這個戲反映的是今日美國的面貌」。依據2020年7月4日Indie Wire的訪問報導,米蘭達和導演從未為對任何角色指定種族,即使提供各角色大量的文化參考,選角過程結束時,這些角色都交給了有色人種。」(報導標題:《漢密爾頓》如何成為有色彩意識的選角開拓者,在它很酷之前」How ‘Hamilton’ Became a Color-Conscious Casting Trailblazer, Before It Was Cool)

今年歡慶60周年的Shakespeare in the Park依常例推出兩個劇目:《理查三世》及改編為音樂劇的《皆大歡喜》。《理查三世》由影視劇三棲黑人女星Danai Gurira擔綱理查三世,這個巧妙的選擇,並不是Shakespeare in the Park第一次創舉,早在30年前1990年搬演《理查三世》,Joseph Papp主持劇院年代,已曾邀請如今的知名好萊塢黑人男星Denzel Washington領銜主演,今年的黑人卡司只是再往前跨一步,跨性別由黑人女星飾演。

 

亞裔劇場又是怎樣的風景?

事實上我抵達紐約所觀賞的第一場戲居然是《中國淑女》(The Chinese Lady),由亞裔劇作家Lloyd Suh所寫,從史料切入,講述歷史上可能是第一位來到美國的中國女孩、進到白宮晉見美國總統Afong Moy的故事,編劇試圖以此回看亞裔種族偏見的當代透鏡。劇情從1834年16歲女孩Afong Moy,從中國被帶到美國當作展覽品,展示東方情調例如裹小腳、拿筷子、茶藝等中國印象,隨著女孩慢慢長大,被觀望者也成為觀望他者,同時折射出這個新興國家的殖民史;而當異鄉不再那麼陌生,對新事物的好奇渴望,女孩從20歲、30歲、40歲一直到80歲,成為婦人、老嫗,這一路關於異鄉、身分的轉變,劇情尾深直轉急下,100歲的老嫗脫去束腹、長袍,掙脫而出是一名亞裔美國現代女性,留給觀眾關於身分認同的主觀及思考。

這是公眾劇院2021~2022年季節目之一,我趕在4月10日下檔前一天觀賞,也是公眾劇院在疫情期間關閉18個月之後,於2021年10月重新開張迎接觀眾的節目安排,2021年8月21日公告節目之時,Oskar表示:「21-22這一季節目是對我們對價值觀的回應,除了恢復長期關係,也建立新關係,反映我們想要成為的劇院。我們與有悠久合作歷史的藝術家工作,也與那些未曾合作過的藝術家合作。我們呈現一個在藝術領導角色有一半以上是BIPOC代表的節目,以通往我們的目標,實現讓藝術家、工作人員和觀眾能充分代表這座我們所愛的城市。」《中國淑女》是少數非於公眾劇院首演的製作,2018年已於紐約Row Theater首演,主要製作單位是Ma-Yi Theater Company,公眾劇院於疫情後將《中國淑女》重新搬演,背後企圖顯而易見。支持亞裔劇作家作品為主的Ma-Yi Theater Company,也不是紐約唯一的亞裔社群劇團,所知還有National Asian American Theatre Company,不只是搬演亞裔編劇,也支持亞裔演員但詮釋西方經典作品。

林肯中心LCT3小劇場,以支持新銳編劇為主,經營者是林肯中心戲劇團(Lincoln Center Theater),今年暑假也邀回去年10月劇院重新開門後,於紐約的日本協會(Japan Society)首演,由日裔編劇Aya Ogawa所編寫的作品《流鼻血》(The Nosebleed),這一部自傳體裁是編劇向死去多年父親的懺情,一連在LCT3連演六周。


訪美期間,還觀賞到一樣是東尼獎獲獎無數的製作型劇團Manhattan Theater Club 搬演泰國澳洲裔編劇Anchuli Felicia King《金盾工程》(Golden Shield),於外百老匯劇場連演7周,講述一位亞裔美籍女律師,企圖揭露一家美國科技巨頭參與中國政府互聯網防火牆金盾的訴訟,並牽涉審查制度、大規模監控、企業貪婪和自身的歷史。劇情角色關係由亞裔及白人演員同台擔任,特別一提的是,擔任破壞互聯網防火牆而被中國政府監控的大學教授,由來自台灣、旅居紐約多年的劉昌漢(Michael Liu)擔任,他是前兩廳院同事,曾擔任兩廳院製作羅伯.威爾森與魏海敏《歐蘭朵》的製作人。

百老匯熱烈上演的音樂劇《SIX》也有亞裔演員,《SIX》講述英國亨利八世命運悲慘的6位皇后,用搖滾音樂風格比拚誰最慘而應獲得首席的回報,飾演安妮·博林(Anne Boleyn) 由加拿大籍菲律賓裔女演員Andrea Macasaet擔任。

 

紐約劇場對於EDI的實踐,讓更多族裔的創作者及演員有更多被看見的機會,但在訪問劇場發展基金會(TDF, Theater Development Fund)的無障礙藝術計畫總監Lisa Carling則提到目前的困境,多元族裔的手語翻譯人才嚴重不足,是目前最需要加強的課題。想像,如果安排聽障朋友觀賞《歌劇魅影》,克莉絲汀已由黑人女歌手飾演,如果手語翻譯者還是白人,文化指涉性上便有多重矛盾!

旅居紐約六個月,我看到截然跟好萊塢電影全然不一樣的世界,對照台灣的現況,我們是否擁抱更多族裔,是否都有公平競爭的機會? 如果以台灣近年移民世代來看,有將近40萬民新住民第二代現在已是20歲上下花樣年華的青年,是否都走進劇場,是否都能敞開心房驕傲地分享自己的血緣呢?

落筆此時,電子郵件捎來一封大都會歌劇院給觀眾的信,表示自10月24日開始將不再施行劇場內強制戴口罩的措施。卸下口罩,也需卸下心房,沒有遮掩或迴避,紐約這座城市必須更能包容擁抱不同且多元的族裔文化,疫情後的紐約,蛻變中的紐約,期待如一隻揮舞彩色翅膀翩然飛起的蝴蝶。

Good pieces need to be s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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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ng-Chih Tsou 鄒鳳芝

Manager, National Performing Arts Center- National Theater & Concert H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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